美學絮語:《紅沙漠》於華氏 451 度中的絢麗火光
艾苦2017/5/4 — 10:0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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讓巴爾札克絮說
「一切堅實的,融化於空氣中。」馬克思在《共產黨宣言》這樣描述資本主義。Michelangelo Antonioni的電影《紅沙漠 (Il deserto rosso, 1964) 》 亦恰似呼應著這句:水蒸氣從工廠中噴發、工業廢氣從煙囪排放、城市中煙霧彌漫。
「水蒸氣」、「工業廢氣」、「煙霧」,彷彿指涉著資本主義與現代性的陰鬱,就如 Zygmunt Bauman《流動的現代性 (Liquid Modernity, 2000) 》以「流動 (fluid) 」與「輕 (light) 」描述現代性:社會的一切快速流動,來不及觸及就已流變;社會的一切如輕靄,使人摸不到堅實的價值。
Antonioni 的電影跟新現實主義電影不同之處,在於他除了描寫社會,還把社會與個體作連繫。個體的心靈狀態隨影畫節奏流動,影畫不只是投影到銀幕上,還到了觀眾的心靈。《紅沙漠》的女主角 (Giuliana) 是現代社會的犧牲品:她無法再承受現代社會的隔離;她得了官能過敏症;她有了外遇。這齣電影是對現代性的批判。
但以上都是我胡亂說的。
「這次我沒有拍一部關於感受的電影 [...] 假如說,如很多人所想,我在指責那壓迫人們、使人精神過敏、和不人道的工業世界,這未免過於簡化了 [...] 我意圖要做的是翻譯那 [工業] 世界的詩樣,那世界甚至連工廠也可以是美的。工廠的線條與煙囪,可媲美樹的輪廓:媲美那些我們早已習慣的事物。1 」 Antonioni 在 Jean-Luc Godard 的訪談中如是說。
第一部:火爐與火蜥蜴 2
《紅沙漠》是 Antonioni 第一齣彩色電影。《紅沙漠》的「紅」是一個隱喻,就如他一開始想過把電影命名為《蒼藍與綠》。 Antonioni 想要說的,是自己如何從黑白電影的時代,適應彩色電影的洪流。他說:「我認為電影人應該經常對自己生活的時代作反思 [...] 對己誠懇不苟;對人誠實不怯3。」 Antonioni 的電影對己亦誠懇不苟,如實的反映自身對電影的糾結。
在當時,彩色電影是指涉未來的符號,如美學家 Stanley Cavell 說:「 [彩色電影] 所創造的世界,並非只是過去的世界,亦不只是假裝 (make-believe) 的世界; 而是一個已在當前的未來世界 [...] 在一眾嚴肅的作品中,《紅沙漠》就如《華氏 451 度》一樣直率,預示著我們已經身處未來的世界4。」
在《華氏 451 度》的世界裡,科技、媒體,和娛樂主宰了人的心靈。華氏 451 度是紙張的燃點,在華氏 451 度下所有書本化為灰燼 ── 未來是一個暗淡的世界。可是,《紅沙漠》想要呈現的卻是另一個景象。《紅沙漠》在華氏 451 度下成了一座工業熔爐,燒出的不是灰燼,而是絢麗的新世界。
《華氏 451 度》與《紅沙漠》是兩個不平衡、和相對照的未來。《華氏 451 度》的第一部名為「火爐與火蜥蜴」:火爐是家;火蜥蜴是焚書的人。在《紅沙漠》裡火爐是遠離家的工廠,火蜥蜴是建構未來的人。
第二部:濾網與沙 5
既然, Antonioni 想要呈現工廠的美態,一個絢麗的新世界,他為何偏要說一個關於憂鬱與焦慮的故事?這是理解《紅沙漠》美學意涵的關鍵。如 Antonioni 說:「我一直被批評選用一個病態的個案。但假如我選用一個完美地與社會一體化的女人,那就無所謂戲劇。戲劇發生在那些無法適應社會規範的人身上。6 」
為了深刻地表達工廠的美態, Antonioni 非得說一個關於憂鬱與焦慮的故事。對於無法適應社會規範、主流價值判斷的人,工業是醜陋的;相反,對於與社會規範一體化的人,他們所見到的是詩一般的世界。在某個假想世界 (possible world), Giuliana 看到了現代工業的美;但在那個可能世界裡,亦沒所謂故事。
在《紅沙漠》裡,工業之美的細沙沒有穿缝而過,而是被 Giuliana 自身的濾網阻隔掉了。在《華氏 451 度》裡,「沙」意指著真理,我們應當渴求真理,但有些真理卻沒法穿過濾網。恰巧的是,作為與《華氏 451 度》的對照,《紅沙漠》所呈現的美學觀剛好具有反柏拉圖式真理的意涵7:美是概念相關的,而只有在某特定概念框架下才能感知到某種美8。
Antonioni 有著與不少美學家截然不同的觀點。首先,他把「人工之美」與「自然之美」作類比9,如他說:「工廠的線條與煙囪,可媲美樹的輪廓:媲美那些我們早已習慣的東西。10」其次,他要不認為現代人能以欣賞「自然之美」的角度看待「人工之美」,要不認為兩者間根本沒有區分11。
有了這套美學觀,便不難發現 Antonioni 在《紅沙漠》中留下不少妙筆。例如,作者在電影中大膽安插一個適應社會規範的角色: Giuliana 的兒子 (Valerio) 。兩人互動的場景產生了美感意會上的角力。當中特別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,是關於房中的玩具機械人。那時兒子正在熟睡,任房中的機械人開動著,機械人不斷撞向房間的牆壁,發出屬於現代科技的聲響。男孩似乎習慣了這種場景,但相反, Giuliana 看到開動著的機械人,便很自然地把它關上。
玩具在電影裡具有符號的意義,它們指涉著未來。 Godard 在訪談中似乎也意識到這點,問了一個有趣的問題:「男孩房間中的機械人是他生活中善的還是惡的存在?」 Antonioni 如此回答:
是善的,我認為。因為,假如他習慣這類玩具,他將來會為這類生活作打算。但我們正在回到現在想說的事了。玩具是工業的產物,透過玩具,工業所加諸的影響超越對幼童的教育。12
Antonioni 對未來的這種想法,源於他的個人經歷。他曾與米蘭大學的控制論教授 Silvio Ceccato 有過交談。他形容這教授就像愛因斯坦,極度聰明,幾乎不用深奧難懂的專業用字便能解釋自己的理論;但 Antonioni 最終還是迷失於教授的解釋中,只知道對方跟自己在說同一個語言,但兩人實情活在不同世界裡。可有趣的是,教授身旁一名年若二十五歲的可愛女秘書,卻完全聽懂他的說話。
這次會面使得 Antonioni思想上受到莫名衝擊。他繼而說:「一個孩子從小就從機械人中成長 [...] 假如他們想的話,便能坐火箭上太空。13」因此,他的美感現象學是從概念現象學中得到啟發的: 個人不在現代科技的概念框架下成長,在這人的世界觀下,科技語言只是空洞的現象 (phenomenal character),無法理解當中的美。
而順理成章,我們不難猜測他對藝術也有同樣的看法:
[現代性] 改變了我們對事物的看法。它改變了所有東西。普普藝術就是我們追求新事物的其中一例。普普藝術不應被低估,它是一場「諷刺」運動,而這種具意識的諷刺相當重要。14
藝術也是一種適應。
第三部:火光 15
《紅沙漠》是 Antonioni第一部彩色電影,他的藝術也被現代科技推向未來。
他甚至老實承認,在拍攝《紅沙漠》的過程中遇到不少困難。在一則電影隨筆裡,他記述了,原本有一幕是拍攝一整片白色的森林,他使喚工人把樹木塗上白色。那是一個寒夜,他說:「只要不集中精神,寒冰就要透進骨頭裡 [...] 我觀察著森林,一點一點的變成白色。16」
這自然是一項完成不了的任務,甚至為我們帶來諷刺性的啟示:這不是現代性的結果嗎?有一次,他問工廠的主管可否停止排放廢氣一會,說只為幾分鐘的拍攝。主管說:「你知道這一分鐘花費我多少嗎?一億五千萬里拉。17」
從《紅沙漠》的層面看來,它想要表達的是一種可能的美;但從 Antonioni 的角度看來,這種美卻又觸不可及。因此,看《紅沙漠》的要旨不在於欣賞那觸不可及的美:它只是詮釋上和賞析上需要把握的概念。甚至說,我們要阻隔紅沙穿過濾網上。
我們真正要感受的,是 Antonioni 的心靈狀態,一種從現代性中的適應與期盼,那片在華氏 451 度下燃燒的烈火中,所期盼的絢麗火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