告別香港
林榮基2019/4/27 — 15:13
林榮基(朝雲 攝)
通往碼頭的天橋人來人往,地攤上圍了好些人,兩個外國人正開檔,旁邊幾個道具箱,綑邊鑲角的金屬扣釘,在陰暗的天色下,油氰發亮。一個扮成美國隊長,舉起圓形盾牌,向路人展露笑容,面罩後的藍眼睛炯炯有神;另一個換完衣服,一身蜘蛛俠的網紋線條,讓高大的身形,顯得靈巧。
我看看表,時間尚早,用手機拍些照片,像個遊客。
中環變化頗大,有時經過亦不太認得,大會堂對開原是碼頭,早已填成海濱長廊。那隻巨大的摩天輪慢慢轉動,不知何時轟立。身處熱鬧景點,感覺陌生,看着這一切,不免想起些舊事。
忘記哪一天,臨打烊,來了通失魂電話。
「慘啦,我的背包和相機留在的士上,現在車子已不知去向,身上連一毫子都冇,點算好?」聲音顫抖,六神無主。
是個久違的朋友。
「妳在哪裏?」
「碼頭。」
我大概想了想。
「沒事,妳坐的士來,到樓下給我電話,我付車資。」收線時還叮嚀:「勿慌張」。
關店後,談完話,將入數的錢分給她,以為事情解決了,然而沒動。
「明天還要拍人物照,沒有相機。」
「問兼職的同事借,不可以嗎?」
「來不及啦,明天一早用。」心急如焚。
我再想了想。
「一部相機要幾多?」
「六七千。」
返回櫃枱,拉開抽屜。
「但是我媽媽前天從大陸出來,交我賣電視機的錢,也放在背包裏……。」
天啊,真是失魂魚!
打的送碼頭,看着上船,放心了。我也趕尾班地鐵回店,長廊似的天橋上,空無一人。
皇后碼頭拆了好多年。灣仔繞道汽車繁忙,周圍全是新大廈,低矮殘舊的大會堂,不過等拆卸。
李援華要求睇話劇。
「覺得【馬】點樣?」
無人答。
「【馬】做型失敗,萬梓良演出過火。」
大會堂餐廳好貴。海景真美。老師兩頭講好話。
劇場上的四面牆,被梅蘭芳打破了。演員從觀眾席走上台,嚇一跳。布萊希特的疏離手法。還有史坦尼斯拉夫斯基。
等甚麼呢?香港人像【果陀】,遲早變【犀牛】。
卜公碼頭食飯盒。拍拖最快樂。分居無感覺。
斷斷續續。
「食飯未?」記者低下頭,打開筆記本。
茶餐廳迫滿客,有人離座,伙記取賬單,以為搞錯,愕然回頭。收銀櫃那邊,指着門外,笑笑說:「有人找咗數。」只見背影,有些胖,當我是朋友。
小巷外的盧押道,排滿警車。遊行快開始。
一隻渡輪駛往離島。
「你見記者時,我在船上哭了。」
時序混亂,情感複雜。
「打算離開,覺得難過嗎?」
搖搖頭,說了些感想。
有點似分居。
記起洛磯山脈,峰頂上的白雪,雲遮霧罩,折射陽光。傑克倫敦的【白牙】仍在山中。
大陸人在樓下等。
毫無辦法。
「先問警方。」
「問過了,不作為。」
「我過來。」
「有車跟踪,你們上山。」
單仲偕踩油,老神在在。回頭望,阿涂的汽車慢下來。
驚險一幕,好似逃亡。
「去妳處避幾日,可以嗎?」
為我哭泣的人,心中有愛?
「記得吧。」手機傳來舊照,忘了另一段過去。
海風習習,稿紙抖動,抬起頭,視線越過欄杆,投去赤柱灘。陽光猛烈,露天茶座幾個人,藏在傘下的陰影裏。
寫到浮光掠影,人家怎會讓妳轉正職?
「最好修改。」
不為所動,一如海風吹過。
「我不喜歡。」
講到口水乾,從散亂的照片揀一張。
「長州發生過許多事,點解唔寫?」
打量四周,岔開話題:「美利樓搬遷,第一次過來」
一個老東主,渡假屋有人燒炭,變成兇宅,遊客絕跡,接受訪問,擔心生計頓失,隔晚也燒炭去了。
人生比小說更離奇。
旋轉餐廳外,夜色璀璨,情侶一對對。
「先生小姐,要拍照留念嗎?」
妳不會過來問。
一個人拍照留念,有點可笑。
煙花滙演,萬人空巷。
毛孟靜祭海難,女長毛撒溪錢,唸唸有詞。旁邊幾個後生哥。
冷清寂寥。
香港人好淒涼。
秋後算帳。通統起訴。香港人逼迫香港人。催淚彈追逐人羣。頭破血流。國家警察。
「點解封橋?」
便衣懶得答。
政總好多人。
回店看直播,佔中開始了。
不知幾多年,煙花盛放,後窗炮聲隆隆。
一個滂沱大雨天,提早打烊,整理手邊書,那張長州風景相飄出來。
「點解唔搵我?」
曾經心愛過,不愛這個小地方。
「既然離開,好應該寫一篇。」
毛孟靜忽然感觸,隔着餐桌,眼眸潤濕。拿出紙巾遞過去;心有靈犀,有點壓抑,也想抒發一下。
走出遊艇會,兩人抽煙。
「幾時離開?」想送行。
人生就像一張單程票,有時要轉車。
逛到小碼頭,遙望熄燈的怡東,前天才遊行,美好的年代結束了。
「有空來看我」
手機響起。
記者問到未。
走去碼頭。
美國隊長和蜘蛛俠,圍了一些人。
林榮基 2019/4/3 晚